大约是一九六三年春天，我那时正读高中，因于酷爱连环画，课余常去郑家声先生处讨教，郑先生为人热情随和，又十分健谈，给了我不少教益。某一天看到他正伏案创作一套新的画稿，用的方法是当时不多见的钢笔白描，内容是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之《奥德赛历险记》，我马上被那精妙的线条迷住了。郑先生巧妙地吸收了外国画家希腊神话的插图手法，用干净冼炼的线条勾勒出古希腊英雄们肌肉贲张的形体，是那样优美、矫健。披在他们身上的衣袍，则用较繁密的长线条交错勾出，有时飘逸、有时凝重，令当时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尤其翻到那几幅海上仙岛的画面，那高透视的全景构图，那美妙、神奇的景色，真令人佩服郑先生的想象力。我简直是摒住气翻完了那一大叠画稿，连称赞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了。

  现在回忆当时的印象还历历在目，那种钢笔线描和现在的大开本跑马书中用的粗率的钢笔线描有天壤之别，那是真正用心画出来的。郑先生微笑着说，这套画稿早在二年多前已画完铅笔稿，原计划用钢笔复线完成，后来因故搁了下来，现在取出来，觉得用钢笔复线画缺乏新意，酎酌再三，用白描一试，效果果然不错。

  后来我每次去，都看见那套画稿在增厚，尤其是几段描绘格斗场面的画稿、那众多的人物、繁复的动作、令人目眩的刀光剑影，不止一次地使人佩服郑先生驾御大场面的功力。最后看到郑先生已经在画彩色封面了，郑先生画得是那样认真，只为背景上的烽烟层次感到不理想，就重画了四次。郑先生高兴地告诉我，由于画稿得到编辑的肯定，已将原先的一百八十余幅扩编为二百四十余幅，也都已画完，交了稿。于是以后那阵子我天天在书店留意书出了没有，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出。而郑先生以后也再没用这种画法画过其他作品。

  六四年秋我打起背包奔赴新疆，一晃过去了近二十年。在白杨林下徘徊了那么久的我终于又回到了上海。

  又是一个金秋的日子，我拜访了已经双鬓染霜的郑先生，当提起这部画稿时，郑先生仍然平淡地微笑着说，书迟迟没有出，后来便是文化大革命，一切艺术作品均在扫除之列，文革刚结束时，出版社还未恢复秩序，竟有人偷了这部画稿，悄悄卖给了香港出版商，但似乎这个港商买去后，也并未出版，因为郑先生曾托人打听过。于是一部精妙的画稿便从此沓如黄鹤，无影无踪了。我从郑先生平淡的微笑背后分明看到一个艺术家的心在抽搐、在滴血。

  后来虽然看到别的出版社出版了不少种别人画的希腊神话连环画，总感到无法与郑先生那套画相比，反而更使我怀念那套消失了的画稿。

  啊，我梦中的"奥德赛"！